第13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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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页

  数千纸措辞激昂诘厉的檄书被投上各处城墙,他已能全然想见守军将会被激起什么样的反应,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来递报的士兵所说的每一个字。

  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皆已哗变……

  顾易转目看向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的沈毓章:“沈将军不速速出去抚平哗变各军,还留在此处做什么?”

  沈毓章瞟他一眼,“已晚。”

  顾易闻之大怒:“沈将军是如何治的军?放任乱军而不顾,是真心想做反臣不成!”

  沈毓章这时缓缓站起身,以指轻掸肩头积尘,然后向顾易走近。

  至他身前半步时,沈毓章停住,突然抬手,以掌扼住顾易的喉头,猛地将他揿按到身后的门板上。

  钝痛袭来,顾易一声都发不出,圆睁的双眼漫出条条血丝。

  “沈氏世代忠正,何来反心?”

  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说道,掌劲逐渐加重。

  “我一心持军、抵御叛旅,却被扣上通敌、徇私之名。而今叛军叩关、檄书投城,致我麾下各军哗变,反倒能证明我前事之清白。敢问顾大人,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?”

  顾易被他扼得几乎不能呼吸,整张脸憋涨得紫红。

  沈毓章盯着他的双目,手劲一松,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甩至一旁地上。

  然后他打开门,脸色青黑地步出武库。

  ……

  在收得云麟军兵不血刃下金峡关之报时,一向处变不惊的周怿竟楞了好一阵儿才肯相信。

  他捋了捋诸事首尾,然后才去递报于戚炳靖。

  戚炳靖无惊无动地听了,并没有说什么。

  周怿却将他捋顺的诸事一一说来:“沈毓章之罪名是她蓄意构陷的,不然云麟军不会这么早便做好招降的准备,沈毓章帅旗被撤还不到一日夜的功夫,云麟军便能叩关投檄,显见是早就料到了此变。至于那封檄书,其上字字看似襟怀宇内,实则是为报她一己私怨。沈毓章与她有兄妹旧谊,她却仍然能够以这般手段将他麾下各军逼反,致他亦不得不反,实是无情,实是背义。王爷,大平成王对她的评价,竟是分毫不差。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身边,王爷不得不防。”

  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将他的长论听完,不予置评半字,反倒吩咐说:“备马,出营,北赴金峡关。”

  “王爷此去何故?”

  “想她了。”

  ……

  关城之外,天幕深青,明月皎皎。

  卓少炎在简易搭建的兵帐里睡得酣熟。

  “少炎。”

  有人在耳边低声唤她的姓名。

  她一下醒过来,睁眼就见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脸。

  他顺着她身边侧躺下,伸出手臂,从她颈下穿过,让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。

  她没有犹豫地靠入他怀中,一如这几个月来的每一个共寝之夜。

  “金峡关既破,为何不入关去?”戚炳靖问说。

  卓少炎刚醒的声音透着哑色:“叫豫燃先带兵入关去收整各军,我待过两日再去——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极,倘见了我,怕会杀了我。”

  他又问:“你一计令沈毓章与他麾下各军被迫反降,就不担心大平皇室对沈氏一族问罪?”

  她听见这问话,半睁的双眼变得清明了些,瞄了一眼他的神色,没有立刻回答。

  半晌后,她反问说:“我不念与他之故日旧情,令你徒生可怜沈氏之意?”

  戚炳靖没有说话。

  卓少炎则道:“大平皇室不会对沈氏一族问罪——大平皇帝最疼爱的女儿,是绝对见不得沈氏受一丁点儿委屈的。”

  她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。

  他抚着她的背,问:“沈毓章盛怒之下,你不愿入关,然为防已降诸军不会有变,不若明晨让我去会会他?”

  思考了好一阵儿,她方点了点头,以示允诺,然后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处,不多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  第12章壹拾贰

  沈毓章一动不动地立于高处,俯瞰关外四野。

  清晨北风袭上关墙,掠过墙头张扬怒展的“卓”字军旗,将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吹得微透寒意。

  红日东出,雄厚的墙体投下巨大的阴影,将一行缓慢步入关界的人马衬得冷冷峻峻。

  守关步卒持兵上前,按例校验其关牒,然后神色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,很快地返回城门楼,吩咐放行。

 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,简衣素髻,未披兵甲。他虽从始至终未发一词,然意态远阔、气度雄毅,非常年上位者难有此姿容。

  沈毓章不由得将他多看了两眼。

  而后者在驭马踱近金峡关城门时,昂头望远,在看见沈毓章的身影后,缓缓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,抵在额头前方,似乎是遮挡刺目日光,亦似乎是对他遥遥致礼。

 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视,心内对他的身份一瞬了然。

  ……

  关城外的临时兵帐中,卓少炎一面用早膳,一面听江豫燃出关前来回禀:“关内诸军都已收整妥当,沈将军这两日虽寡言少语,却也不曾出手阻拦。”

  卓少炎点点头,问:“晋军追兵情况如何了?”

  江豫燃回答:“斥候回报说,最多五日,晋将陈无宇的追兵便将抵达金峡关下。”

  卓少炎微微一笑。

  江豫燃问说:“局势这般乱,卓帅何以笑得出来?”

 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,道:“大平朝廷无能,局势越乱,目下当权者便越不知该如何对付;局势越乱,越能看出来谁人才是忠贤之辈。”

  江豫燃听后,旋即颔首。

  “谢淖一行人已入关了?”她搁下木箸,最后问说。

  “是,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关了。”江豫燃答罢,又忍不住叹道:“卓帅当年率军浴血转战十六州之时,如何能想到身后金峡关之城门,如今竟会主动开迎一晋将。”

  她并未责他僭言,只神色浅淡地瞟他一眼,没再说什么。

  ……

  城墙之上,沈毓章不冷不热地对来者道:“自大平烈宗朝以降,谢将军是头一个踏入金峡关的晋将。”

  戚炳靖未应,径自举目向南看去——

  越过金峡关雄阔的内外五城,便是大平关内北三路,沃野千里,丰田万顷。

  沈毓章顺着他那堪称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,脸色不辨喜怒:“建康、临淮、潮安……将军想要先染指哪一路?”

  闻此,戚炳靖敛回目光,答说:“我之所图,固非目下之沃土。”

  “将军忤叛晋廷,与云麟军合兵并进,难道只为助卓少炎?”

  “只为助她。”

  “她许了将军什么好处,可叫将军不惜自毁大晋名将英名,不顾与她亡兄多年的沙场宿怨,心甘情愿地襄助她起兵?”

  “一纸婚书。”

  沈毓章闻言,陷入了沉默。

  他的脸色无惊亦无动,似乎这并未过于出乎他之所料。

  城头风大,将二人袍摆吹得簌簌作响。

  半晌后,沈毓章复开口:“她所谋之略远,自当不择手段。以她一人换将军麾下众部兵马,的确是一桩好交易。”

  那“不择手段”四字,难掩他对卓少炎此番以计逼反金峡关守军的未泯怒意。

  戚炳靖则笑了。

  “沈将军之怒意,是在少炎,还是在将军自己?”他问道。

  “何意?”

  “将军既与少炎关外一晤,知她所图却未斩杀她,岂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滥杀?将军按兵多日不动,岂是真的持长耗之策、冀望于我军粮磬退兵?将军被朝中撤帅,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因此哗变,将军又岂是真的毫无办法抚平诸军、只能任由江豫燃入关收整麾下各部?”

  迎着这三问,沈毓章缓慢抬眼,面色终于动了。

  戚炳靖却似看不见他逐渐转青的脸色一般,继续逼问道:“将军之怒意,是在于少炎不念与将军之故日旧情、不择手段地构陷将军、以计令将军与金峡关守军反降云麟军?还是在于深知二军之所以会有今日这局面,皆因自己蓄意纵容,放任少炎做出了将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、想谋却不可谋之事?”

 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静克制与此刻心口的磅礴怒火激烈地交撞着。

  而戚炳靖则向他濒临爆发边缘的怒火之上泼了最后一捧烈油:“‘沈氏’——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训,令将军想反却不能反,只能借少炎之力谋己之志。而将军怒意之根源,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见之悖逆之举的将军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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