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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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页

  环视一圈这屋子,卓少炎转身坐下,开口道:“在朝局未明朗之前,还需委屈殿下在这边多待些日子。昨夜殿下睡得可还好?”

  英嘉央瞟一眼门窗,没说话。

  卓少炎貌似随意地说:“毓章兄昨日特地让我调了些人手来,将殿下这屋子的门窗皆加固了一番,说是夜里风大,吹得门窗乱响,怕殿下睡不踏实。”

  说罢,卓少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,见其脸上未起一丝波澜,便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开。

  她少时亦曾亲眼目睹过当年沈毓章与英嘉央之情深,如今得知他二人这些年来周折至此,又岂会毫无常人惋惜之意。

  “少炎。”英嘉央开口,脸色依然如常,并不刻意回避她方才的话中有话:“这世间最令人婉叹不忍之事,莫过于有情人因误会而互相伤害、互生憎意、错失彼此后便再也回不去当初。

  “但我与沈将军,从来没有过任何误会。在一起时,我们不曾伤害过彼此,亦不曾憎恶过对方。我与他走至今日这一步,并不是什么错失。

  “在与他分开之前,我对他毫无保留,他对我亦皆是男儿之坦荡,我们之间对彼此从无隐瞒,从无藏私。我与他当初之所以决裂,是因我以为我是为了他好。他割断与我多年的情分,是因他明白了那么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过他。我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。他的感受绝不是什么误会。是我错在太自负。

  “自然,我也有过委屈,有过难过和伤心,有过极其难熬的日子,但是那些都过去了。如今再见他,我只是觉得,心已经不会再如当年一般因他而动了。”

  她说着这些,到最后轻浅一笑,真无芥蒂。

  卓少炎听得不知该说些什么,又为她的豁达所触动,由是安静着思索了片刻,而后问说:“殿下,为一人心动,是什么感觉?”

  英嘉央一时怔了怔。

  ……

  为他心动,是什么感觉?

  那是多少年前,她在太后宫里不当心摔破了一盏从仁宗朝传下来的八角如意宫灯。那灯相传是当年仁宗与皇夫的定情之物,三百多年来一直被小心珍护。因物件不算小,纵是太后宫内曲意讨好她的内侍们有心帮忙,这事也到底没能在太后面前遮掩过去。

  当时太后板着脸问:“祖宗传下来的东西,如今是哪个不长眼的摔破的?”

  她本欲上前认错,不想却有一个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。

  “是臣失手,犯了大错,还请太后惩处。”他伏地叩首,语甚恭敬。

  当日正逢月初,沈氏夫人身有诰命,按例入宫觐见太后与皇后,因子侄辈有在宫内伴读的,便也叫他们过来一并请安说话。

  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请罪的少年,脸不禁红了红。

  太后瞅了瞅他,似乎亦未料到,于是颇无奈地叹了口气,用力将拐杖向地上一拄,斥道:“这一辈的朝臣子侄中,就数你平素行事最为稳妥,今日为何如此不知轻重?”

  “还请太后重罚。”少年说道,从始至终端方循礼,连头都不抬一寸。

  因看在沈氏的面子上,太后终究也未真的重责他,只是罚他在殿外跪足两个时辰,自省己过。

  当时正逢炎夏,真跪上两个时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。她压不住心内愧疚,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门口看一眼在殿阶下跪着的少年。

  他端端正正地跪满了两个时辰,跪到最后衣裳由里到外都湿了,可肩背却从始至终未曲未弯,一如他沈氏刚正的门风。

  她瞧着他英俊的侧脸,心头如羽拂过,转身就叫内侍去备一碗解暑汤。

  待他起身回太后宮,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来时,她用送这一碗解暑汤做借口,近前与他说话。

  “你为何要替我受罚?父皇疼我,若知道我犯了错,必会为我向太后求情,我也不会真就被罚的。”她对他说。

  他喝了几口汤,神色稍缓,然后回答她:“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爱。然而每一次陛下为了公主有违宫规朝制,都会受到外臣谏责。陛下之难处,殿下亦当体谅一二。为人臣者,理应为君分忧。臣今日替殿下受罚,亦是为陛下解忧。”

  他所言句句在理,她轻声应了,然而心里面却有些闷闷的,说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谏言,还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绪。

  然而这便是他。沈氏家风如高松,如厚岩,他诸行诸举,绝不会有损这三百多年的望族门楣。

  ……她又有什么可额外期冀的呢。

  少年说完该说之言,又抬眼看了看她,沉默片刻,端着碗将汤一口气喝完,然后将碗搁下。

  她一时只觉也没什么可再多说的,闷声伸手去取那碗,可手还没碰到碗边,便被他一把拦下握住了。

  “殿下。”少年清了清嗓子,似乎这大不敬的动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。

 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,看也不敢再看他,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抽出。

  少年耳后隐约有红意漫出,却十分执着得将她的手握得愈发紧了些,一双眼更是极其认真地盯着她,继续说道:“臣今日替殿下受罚,也是想要让殿下知道,这世间男子中,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,臣也疼殿下。”

 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,她却觉得他攥着的分明是她的一颗心。

  就听他再度开口:“臣以后,能不能同陛下与太后一样,唤殿下‘央央’?”

  ……

  英嘉央出神半晌,才动了动目光,收回遐思。

  侧首去顾卓少炎,想到她方才问的话,想到今晨沈毓章转述的她这些年的经历,想到她以大好韶华尽付这漭漭沙场,又想到她以一纸婚书定来的谢淖及其大军,不由心生怜惜之意。

  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,于情事上便有多懵懂。

  “为一人心动……就好像你的心被挂在了他的身上,你的喜怒能够被他轻易牵动,可你又会觉得很安心。你会想要同他亲近,却并不是为了求得什么。”

  卓少炎听了,若有所思。

  须臾,她垂下目光:“多谢殿下解惑。”

  ……

  是夜,戚炳靖处理完封地政务,如常来卓少炎这边宿下。

  夜半时分,二人睡得正熟,却被疾如惊雷的敲门声震醒。

  来者是周怿。

  能够让平日里严谨低调的周怿在这种时候贸然来禀,必定是至关紧要的急情。

  戚炳靖沉着脸色,披袍走去开门,与周怿在屋外低声交谈了数句。

  然后他返回屋内,不发一言地将衣甲穿戴整齐,挂剑上腰。

  在离开之前,戚炳靖回头看向里屋的床榻处,目光在卓少炎已经清醒的面庞上盘旋了一圈,简单说道:“有点急务,我去去便回,你且继续睡。”

  夜色中,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,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更加严峻,而他整个人亦似被笼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戾气。

  卓少炎目送他出门,然后翻了个身,重新闭上眼。

  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。

  思绪无序轻飞,她忆起了那一袭远在晋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。

  不觉是从何时起,在夜里他抱着她入睡时,多年来时时纠扰她的染血噩梦再也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镜中看见自己身着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。

  镜中除了她,还有身着戎装的他。当日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反复复地在她的梦中重现。每每醒来时,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绪所缠绕。

 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得以分辨出,那是安心。

  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,她的脑海中不再出现这两个字。三千里的北境疆线,十六州的戍守重责,心中筹划多年的大谋大策,无一能许她有暇顾念这二字。她从来没有想过,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铁甲利刃更能让她安心的事情。她更加没有想过,如今能够令她夜夜安稳入睡的,是本该最让她枕戈以待、不得安眠之人。

  她想起那日他问她,待立新帝后,有何打算。

  也许是梦境与记忆都太过清晰,她并不遮掩地说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实所感。事后再想,她想要的或许并不是做他的正妃,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会有的安心。

  她又想起那日在他问她这话之前,二人那一场激烈的缠绵。

  那是她头一回清楚地确认自己对他滋生的欲望,更是头一回无所求亦无所取地与他亲密。她仅仅是渴望他这个人,而非图他能够助她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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