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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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页

  沈毓章神意清冷,“少炎若非女子,拜将又有何难。当年于讲武堂中,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。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,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。”

  “假使我当年入兵部,如今家兄便不会冤死?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?”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。

  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,未即说话。

  卓少炎又道:“毓章兄此来,是为劝降?”

  “我若劝,你肯降否?”

  “徒劳而已。”

 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,“我料如是,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。”

  卓少炎面无表情道:“既如此,毓章兄约我来此地,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?”

  “自然也不是。”

  “还望毓章兄直言。”

  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,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,而后缓慢道:“约你前来,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,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,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,是个什么模样。”

  音落,他伸手拔剑,其速之疾迅,令人无暇反应。

  鞘音铮铮,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,溅出数滴血珠。

  第9章玖

  寺台案前,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。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,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,斩落她的头颅。

  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,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。

  ……

  这抹赤色光彩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,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。

  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,周怿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,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,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。

  不足百步的距离,松指即可取其性命。

  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,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。

  “王爷?”周怿疑道。

  ……

  因奉戚炳靖之令,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,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,能够通行人马,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,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。

  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,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:

  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,一面挂怀她之安危,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。

 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,他二人便离营北出,径至此地,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,令之衔枚,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,直到此刻。

  ……

  迎着周怿的疑色,戚炳靖从容道:“勿急。”

  然后他侧首,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,又说:“莫要忘了,她是谁。”

  周怿顺着看过去。

  百丈之外,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,一动不动地守望着,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,然而竟皆分外冷静,不为所动。

  ……她是谁?

  五年前,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,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日后破围入城,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。晋军围城逾四月,军中粮尽,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;城头兵罄,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,熔钱铸镞;守城长战,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,接连六日不曾合眼睡觉。同她北上的二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,而她从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不敌欲降之意,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,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。

 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,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间扬名二国。

 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,镇戍大平北疆,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。其持军之苛严,其麾下之骁勇,无不为天下人所知。至建初十六年,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、屠戮五万晋俘,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、狠戾与冷酷。

 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,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?

 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。

  “王爷睿明。”他低叹道。

  ……

 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,酒色狰狞。

 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收住。

 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,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,冷辣的创痛感不曾令她容色变动半分。

  沈毓章亦未再动。

  “毓章兄,为何手下留情?”她直视他,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。

  他未答,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。

 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,他才一把收剑回鞘,然后揽袖伸手,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,起身面北而立。

  卓少炎抬眼,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。

  沈毓章双手握杯,举臂,向群山一敬,随即用力一扬杯,将酒液尽数洒于足下,然后屈膝跪了下来。

  “这杯酒,为敬裴将军。”

  他以额叩地,良久后直身,说道:“以你之血,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,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。”

 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。

  “为何无法杀了我?”片刻后,她问说。

 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,回到案前,落座时一字一句道:“奉旨行事:可招降,不可滥杀。”

  “奉旨行事……”卓少炎复念一遍,勾起嘴角,眼内讽意深浓:“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训,毓章兄恪守如是,不愧是沈氏的好儿孙。”

  他闻此,稍稍变了脸色。

  她又道:“如今之大平朝廷,皇帝仁昏,庸臣当道,忠良苟活。沈氏祖上恐怕亦没有想到,身后子孙需奉忠于这样的皇室、这样的朝廷罢?毓章兄口称奉旨行事,莫非还以为眼下之大平朝廷,可比高祖、世宗、仁宗三朝?”

  “为人臣者,仰视天,俯视地,尽忠、报国,无愧于心,如是足矣。”

  沈毓章回应道,字字铿锵,气概刚正。

  卓少炎冷冷一笑,“如裴将军者,忠否?良否?朝廷又待之何如?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将军当年是为何兵败、回朝是为何被斩的?毓章兄奉沈氏祖训,自问无愧于心,然如裴将军者,又曾愧对于何人?”

  沈毓章看着她:“当年裴将军之故亡,我知你恨意难解,所以才称病拒不出仕。然而这些年来你委身于成王、深居享乐,又算得上什么良臣?又有什么资格评议朝廷?而今你与亡兄宿敌、晋将谢淖勾结于一处,策反亡兄旧部,南掠大平故土,又如何对得起他生前以命守卫的这片河山?又如何对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?”

  “忠烈?”

  卓少炎咬着这二字,重重反问:“卓氏谋逆,亡兄被杖毙于市,先父、先母皆畏罪自尽。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?”

  沈毓章沉默少许,复开口:“卓氏蒙冤,国人皆知。”

  卓少炎按剑起身:“而今我既反兵,卓氏便再无‘蒙冤’一说。”

  “你之所图,是为报仇?”沈毓章沉声问说。

  卓少炎不答,俯视他道:“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铮铮忠臣,又何须知我这等叛反之徒所图为何。”

  话毕,她躬身与他见礼,而后就欲离去。

  他的声音却在她耳侧响起——

  “你之所图,是为废帝、另立?”

  卓少炎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
  回首时,沈毓章亦已起身,神情一如迎她来时,冷峻,严厉。

  “是。”

 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道。

  沈毓章不言不语,眼底深黑。

  卓少炎忽又问:“毓章兄,可愿率军开金峡关城门,迎降于我部?”

  “少炎以为,两军一旦交战,我必将败于谢淖与你?”

  “我以为,毓章兄此役不论胜败,都会为大平朝中所问罪。不如早降于我部,尚能保全两军将士性命。”

  “何以能有此诳语。”

  “毓章兄既不信我,便待沙场再见。”

  卓少炎看着他,再度揖了一礼:“当年于讲武堂中,我曾视毓章兄为亲生兄长。”

  沈毓章走近她,还她之礼:“当年,我又何尝不视少炎为亲生妹妹。”

  她轻轻笑了。

  而这笑中沾染的湿意,却是已迈步离去的他未曾探见的。

  ……

  “夫将之上务,在于明察而众知,谋深而虑远,审于天时,稽乎人理。若不料其能,不达权变……”

  少年俊秀爽朗,诵背的声音高亢,于讲武堂内掷地有声。

  冬日甚寒,裴穆清为磨炼众学生之意志,诸室戒通暖,滴水可成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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