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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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页

 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终于再次映入他眼底。

  而她的脸上早已泪痕满布。

  她无声地哭着。

  “少炎。”

  他低喃,抬手摸上她的脸,替她拭泪。那一颗颗温热的泪珠,将他的心燎出一个个深洞,拭到后来,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。

  然后他放弃了,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中,任她的泪水淹透他粗粝的掌纹。

  他道:“我还活着,我没死。”

  他又道:“令你担忧,令你委屈,令你伤心,都是我的错。是我思虑不周,是我自以为是,是我做了错事。

  “少炎,我无意在你面前强辞解释。你聪睿过人,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强辞解释。我为何会做了错事,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。但,你既然没走,便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说出心里的话,可好。”

  他等了等,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应。

  他遂看向她肩头的月华,径自说给她听:“少炎,我知你有多心爱我,正如你知我有多心爱你一般。你见不得我让自己受苦,我又何尝能见得了你让自己受苦?在京时,你不愿我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,更不愿旁人为了权柄而谋我的命;你一面担心我要杀人,一面又担心我杀人不成、反被人害;你闻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气,但你又狠不下心弃我而去。你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,埋进你自己的心中,让自己挣扎,让自己难安,却要让我看见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。这是你待我的温柔,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。

  “但我看见你如此疼我,我又怎会不心疼?以孕事将你骗回晋煕郡,是我之错,我绝不狡辩,但只有如此,我才能放心。不叫你看见我杀人,也不叫你看见我被人杀;你生性刚烈,凡至险之境,有我一人赴便足矣。解你为难之困境,护你平安与周全,不容有万一之闪失。这,是我疼你的方式。

  “我心底之所谋与所图,没有尽早向你敞述,是我之错。你曾为平将时,多年所持皆为北进收复大平失地,与沈毓章拥有一样的欲复前烈之志。虽因我之故,你心甘情愿地收了兵甲,力促两国议和,可一旦晋室翻覆、国中大乱,大平若决计趁此机会出兵北伐,你身为大平之国姓亲王,面对自己多年之志,又该作何选择?若大平朝廷与沈毓章以‘尽忠’二字逼你,你又当如何?骗你有孕,将你送回晋煕郡,让王府上下封锁往来之国政消息,皆因我不愿陷你于两难之境,欲计于大事抵定之后,再让你知晓前因后果。而你既不知,便无须对故国怀愧;若有错,由我一人承担便是。这,亦是我疼你的方式。

  “但我太过于自以为是,我也太错。我以为我疼你,可竟令你伤心委屈至此,是我该死。少炎,我该死。”

  这最后三字如同鞭条一般,将她久久不动的目光重重抽扬。

  他话音未尽,嘴便已被她伸手捂住。

  她双眸中含着的泪水像是腾腾火焰,彰显着她极度的愤怒,亦彰显着她极度的后怕。

  她的手开始发抖,那抖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,再到胸口、腰腹、双腿,到最后,她整个人都在战栗。

  她终于哭出了声。

  那声音是久抑之后的爆发。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形容她在他面前的这一番爆发。她所有的愤怒与后怕皆通过这一番爆发而在他面前倾泄而出。

  他沉默着,凝视她。

  渐渐地,他的双眼中也有了水光。他放开了一直紧握她手腕的左手,也放开了一直捧着她脸庞的右手。他用双手揽住她的腰,将她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。

  他的声音沙哑,带有极为罕见的湿意:

  “少炎,我错了。”

  那声音与话语中的罕见湿意令她的目光终于一动。

  她的目光触上他可见水光的双眼,顿了一顿。

  那双眼盛满了情绪,其间爱意赤裸,其下坦坦荡荡。

  她抬手,揪住他的衣襟,猛地将他拉下来,咬住他的嘴唇。她重重地亲吻他,像是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一般,像是过了此夜便再难再亲吻到他一般。

  她闭着眼,长睫颤动,直到唇间有淡淡血腥味,才喘着气,放过了他。然后她侧过头,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。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皮肤,而她维持着这个姿势,过了许久,才终于开了口:

  “我岂会不明白。”

  他的心重重一跳。

  他知道。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明白。

  她自然有过震怒,自然有过决绝,但在所有的震怒与决绝过后,她终究是懂得他的。

  否则,她何必要以云麟军在戎、豫二州境内作长防,她何必要将郑至和一直带在身边,她何必在今日允让他踏入这大营,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时轻轻吻了他。

  他疼她的方式,她能够明白体谅。

  她对他的爱意,从未消减过半分。

  她的万般愤怒及委屈,不是因他的自以为是,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瞒,而是因他的那一纸死讯。

  他怎能够置她于事外,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谋与所图!倘若他有个万一,她又该如何过这余生?

  这些她未说出口的话,他知道。

  而他不止知道这些,他更知道她今日不愿见他的缘由。

  他用手掌拢住她的后背,无声地长喟,道:“少炎,我不痛。”

 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,犹豫稍许,才轻轻地抬手,攀上他的肩膀,然后缓慢地,将他紧紧地回抱。

  他的吻落在她的乌发上。

 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他后背的伤口因她的用力拥抱而无声地裂开,鲜血浸润敷着重重草药的厚实绷带。

  而她的泪水浸润他肩头衣衫,“……若看见你的伤,我会想要杀人。”

  他知道。

  但他没有说。

  他的吻顺着她的发滑下去。他珍重而怜惜地亲吻着她,如待瑰宝,浑然不觉自身伤痛。

  她在他怀中道:“抱我。”

  他明明正抱着她,可他一面吻着她,一面回答:“好。”

  ……

  她被他抱着入睡。

  他将她圈在怀里,听着她逐渐绵缓的呼吸声,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间不当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。少顷,他探出手,无声地将它取回来,举臂对向月华。

  清柔的月色下,她当初的亲笔墨迹潦草又敷衍,谁能料如今之赤炽情深。

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

  谢淖

  卓少炎

  于今缔千秋燕好

  赤绳早系,白首永偕

  兵马为礼,谨订此约

  他垂下手臂,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几字。

  千秋燕好。

  怀中的女人与他隔衣相拥,二人亲密而再不可分。他以目光抚摸她的睡容,久久不舍阖眼。

  他所念之千秋,何止无战之当下,更在与她之燕好。

  而她既以兵马予他所望之千秋,他必以千秋证他对她之深爱。

  快近天明时,她在他怀里动了动,抱住他一条胳膊,于半梦半醒之间喃喃唤他:“……炳靖。”

  这二字随着鄂王之死湮灭,世间本已不该再有人叫。但这二字自她口中出,叫他听得心都软了。他亲了亲她的耳垂,应了声:“嗯。”

  若她喜欢,这二字便归她一人所属。即便这世间不该再有人叫,可只要她喜欢,纵以这二字唤他无数声,又有何妨。

  ……

  晋京。

  天明时分,崇德殿御案前的灯烛终于熄了。

  谭君看着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,转头看向御座上的少年,问道:“陛下要将鄂王的名讳从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,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这等地步?”

  戚广铭闻声抬眼。

  他漠然道:“朕是恨他。杀父之仇,多年之辱,朕恨不得将他曾存于世的所有痕迹都统统抹除。朕有何错?”

  谭君眉头微陷。

  戚广铭又道:“朕知道,老师是为了朕的名声考虑。他生前并未伏罪,若生后事朕下手太狠,老师怕朕会落下恶名。倘非老师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拦劝,朕早已将他生前之政罢废、将他之余党处死了。朕为了压下清臣们口中的议论和手中的笔,已忍了近两个月,朕还要忍到何时?”

  谭君沉吟,问:“陛下昨日,是不是又见了永安郡防御使。他同陛下说了些什么,让陛下如此难安?”

  “六叔是来见过朕。但朕方才所言,同六叔毫无关系。老师之教诲,朕时时记在心头,又岂会轻易被人拿捏左右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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